器官捐獻,不僅僅是為了器官移植
在2021志愿廣東“人生,應當有志愿”年度分享直播第二季中,我們邀請了7位嘉賓,結合他們自身的人生經(jīng)歷和故事,從不同角度為百萬網(wǎng)友帶來分享。
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(yī)院器官移植科副主任王東平正是我們直播分享嘉賓中的一位。他和器官移植科的大夫們,一方面在移植技術上攀登著一個又一個的高峰,另一方面,也在推進器官捐獻的道路上,奔走呼吁。
器官捐獻是一種文明
2021.12.5 廣州 王東平
大家好,我是王東平。
我們今天這是一個志愿者的盛會。我們中國青年志愿者的標識很漂亮,像是一只和平鴿,也是一只伸出的援手,同時還是一顆滾燙的愛心。
我的職業(yè)很特殊,我是研究器官移植的外科醫(yī)生,所以我見過很多真正的愛心,它們都是鮮紅的跳動著的真實的心臟。
它們的主人往往剛剛離世。在離世之前,他們同意將自己最珍貴的遺物假我之手,贈予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人,讓對方重獲新生。
對于我們來說,這是一份無價的信任,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。
01.「許多家庭的希望」
我們肩上的這副擔子,不僅僅來自捐獻者,也來自患者。
需要移植器官的,往往都是終末期的病人。
乙肝肝硬化的病人,肚子大得像懷孕一樣,其實里面是大量的腹水。急性肝衰竭的病人,今天還在和你說話,明天你可能就見不到他了。腫瘤病人你拖一周,腫瘤長一周,你拖一個月,腫瘤長一個月。
每一個終末期病人的背后,都是一個掙扎在生與死邊緣的家庭。而這些病人家庭唯一的希望,就是器官移植。
有很多新生兒,他們一生下來,就得了膽道閉鎖或者一些代謝性疾病。按照以前的醫(yī)學的常規(guī)治療,都是很難活過一兩歲的。但自從有了肝移植,他們就有機會重獲新生。當你看到這些孩子從一個小baby長到一個青少年,心中自然也是很感慨的。
從技術來講,器官移植被譽為是20世紀醫(yī)學皇冠上的明珠,也被公開學術刊物認為是20世紀醫(yī)學領域最重要的進展之一。
自從有了器官移植,很多人多了一份生的希望。但是自有這項技術以來,就也一直存在著供體不足的問題。
無數(shù)的病人在等待供體的過程中,無助地死去了。
當病人帶著眼淚哀求進一步的治療,當病人的家屬乃至整個家族都在絕望里苦苦掙扎,作為醫(yī)生的我們不可能無動于衷。
當移植成功的病人告訴我們,他們現(xiàn)在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,吃口水果都會比別人覺得甜,作為醫(yī)生,我們也會受到鼓勵。
所以,對于我們來說,每一次手術機會都彌足珍貴,每一次移植都重任千鈞。為了提高那么一點點的移植成功率,我們也會絞盡腦汁,如履薄冰。
器官捐獻受助者代表張明遠(左)在2012年母親節(jié)那一天,成功接受了肝、胰和十二指腸多器官移植。他說:“我是他(器官移植醫(yī)生)的作品”。
02.「一肝二受」
剛才主持人也介紹了,這些年來,我們有過無數(shù)的“第一”“之最”。
其實,臨床醫(yī)學和其他學科很不一樣的一點,就在于我們自身創(chuàng)新的動力,往往是源于創(chuàng)新的急迫性。如果說這些年來,我們?nèi)〉昧艘恍┦苋瞬毮康某删?,那也是被刻不容緩的現(xiàn)實條件“逼”出來的。
因為供體極度短缺,大概十幾年前,我們做了一個大膽的嘗試:我們把一個人肝的左外葉部分移植給了一名2歲的膽汁性肝硬化患兒,而另一半的右三葉部分,移植到了一名原發(fā)性肝癌成人患者體內(nèi)。
你可能會問:把一個人的肝分給兩個人用——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孩子,夠用嗎?
放心,夠用。
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(yī)院器官移植科團隊(圖源:新快報)
因為肝的再生能力非常強,移植肝在體內(nèi)一兩個月就能長成所需要大小了。
對于我們來說,最早想到“一肝二受”這個方案的時候,我們覺得從理論上是可行的,但是實踐起來,還是有一些難度。
這是因為,我們每個肝都有四根維持肝活力的管道———肝動脈、門靜脈、肝靜脈和膽管,一個供體肝上只有一套,那怎么把它變成兩套,分給兩個人用呢
解決的辦法就是,這些管道就像樹枝一樣會有分支,一根粗血管就變成兩根細血管,我們在切供體肝時,就從這些分支處來切,變多出一套管道來。
這次手術最后是很成功的。它也是我們?nèi)A南第一例“劈離式肝移植”手術。
2021年廣州,志愿者捐獻出的一顆珍貴肝臟,同時救助了一位82歲高齡的患者李伯和一位9月大的嬰兒小宏(圖源:廣州日報)
后來,我們還成功地把這種手術用在了兩個成年人身上。
有一次查房的時候,我們注意到病房里的兩名女病人體重相近,都是47公斤左右,血型相同,我們就想,如果有可能,就讓她倆分用一個肝。
很巧,沒多久,剛好有個捐肝者是個男性,體型比較大,我們就把肝分給了兩名女病人用,手術也很成功。
03.「困境」
創(chuàng)新,的確是解決器官有限性的一種方法。但是這種方法,能解決的問題也是很有限的。
到現(xiàn)在,我國肝移植累積總數(shù)已超過數(shù)萬例。我們的手術技術和條件越來越有底氣趕超國際頂級水平,但我們的供體器官捐獻,卻一直是一塊短板。
在我們醫(yī)院,有專門負責器官捐獻的部門。在這個部門里,工作難度最大的,是供體協(xié)調(diào)員。
首先,協(xié)調(diào)員時刻關注著和我們有合作的供體提供機構,比如合作的醫(yī)院,比如網(wǎng)絡捐獻信息系統(tǒng)。當他發(fā)現(xiàn)有可能合適的供體,他要過的第一關,是說服對方病患的主治醫(yī)師。也許在很多人看來,醫(yī)生最懂得器官捐獻的重要性,所以這一層溝通應該不會有什么太大障礙。其實不然。醫(yī)生也會考慮,做這件事時,他需要承擔的風險。
所以我們器官捐獻過程中,會有一個評估環(huán)節(jié)。在這個環(huán)節(jié)中,必須由持有相關專業(yè)證件的專家,來評判供體的提供者是否處于腦死亡或是心死亡。很多時候不能確定,那就只能放棄這個供體。
也有很多時候,好不容易可以獲得供體,但供體的狀態(tài)、健康程度比我們所預想的情況差,那么也會導致供體捐獻失敗。在現(xiàn)階段,還有一個因素不容忽視:器官的質(zhì)量往往與潛在捐獻者所在醫(yī)院的醫(yī)療水平相關?,F(xiàn)在,國內(nèi)的捐獻手術主要由基層的小醫(yī)院來做,醫(yī)生們對器官捐獻的理解程度、醫(yī)院的技術水平和設備條件等等都會影響著器官的質(zhì)量。
但所有這些客觀的困難,都比不上來自病患家屬的阻力大。
年輕的器官捐獻者在進入手術室前的電梯里,父親不停地說著:“阿嬋,我們?nèi)プ龊檬隆!?/span>
在供體協(xié)調(diào)的過程中,我們經(jīng)常會陷入深深的困惑:人們將自己不需要的衣服捐給別人,沒有爭議;但人們寧可死后把器官燒掉,也不愿捐出來救人一命。
我們經(jīng)常勸說供體家屬,不妨換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:我親人的器官,原本是要被燒掉的,現(xiàn)在,它可以以健康的方式、以活生生的生命的方式,存活于另一個人的體內(nèi),這不是更足以讓我們得到安慰的一件事嗎?
但大多數(shù)時候,這樣的勸服仍然是不奏效的。
在我們多次協(xié)調(diào)供體的過程中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父母要捐出兒女的器官是容易的。這是因為,父母對兒女有著絕對的愛。當他們捐獻器官時,不會受到周圍的人際壓力。但兒女要捐出父母的器官,是很難的。因為他們難免要承擔著兄弟姐妹或是外人的指摘。在我們的傳統(tǒng)觀念里,把父母的器官捐獻出去,往往意味著不孝。
想要讓人們在短時間之內(nèi)改變觀念并不容易。器官捐獻的發(fā)展,還有待我們的社會,對器官捐獻認知的整體提升。
一個14歲孩子媽媽親手書寫,委托醫(yī)院轉交給受捐者
04.「技術與文明」
盡管我們的器官捐獻還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,但也必須看到,這些年,我們的器官捐獻數(shù)量一直在上升。器官捐獻的理念,也被越來越多的人了解。
在這里,我想講一個故事。
有一個叫葉沙的男孩,身高一米八,學習成績非常好,是學校里的數(shù)學王、化學王、物理王。他的理想,是報考上海交通大學的醫(yī)學院,未來成為一名優(yōu)秀的腦科醫(yī)生。
但是,在2017年4月27日那天,他卻因為突發(fā)腦溢血,搶救無效而死亡。他的生命,永遠地定格在了16歲。
葉沙去世后,父母將他的心、肺、肝、兩個腎,還有一對眼角膜,捐獻給了7個急需器官移植的病人。葉沙救死扶傷的愿望,最后以這樣一種方式實現(xiàn)了。
葉沙生前,最喜愛的體育運動是籃球。2019年1月,在WCBA全明星賽上,一支特殊的球隊出現(xiàn)了,他們的球衣上印著“YE SHA”。他們分別是葉沙的肺——49歲的劉福,葉沙的腎——50歲胡偉,葉沙的肝——54歲的周斌,葉沙的眼——14歲的顏晶,葉沙的另一只眼——22歲的黃山。
如今,有越來越多葉沙這樣的年輕人。他們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登記了自己的器官捐獻信息,以一種書面允諾的方式,支持著器官捐獻事業(yè)。
一直以來,我們廣東的器官捐獻和移植工作都走在全國前列,連續(xù)11年,我們的器官捐獻例數(shù)位居全國第一。
截至2021年10月,全國人體器官捐獻志愿登記人數(shù)累計額超過394萬,其中廣東省就有47萬余人。
今年的10月29日,我們中山一院和廣東省志愿者事業(yè)發(fā)展基金會,共同設立了器官捐獻的專項基金。中國器官移植發(fā)展基金會還與廣東省志愿者聯(lián)合會、廣東省志愿者事業(yè)發(fā)展基金會等機構,共同發(fā)起了器官捐獻志愿者招募,以后,大家通過“i志愿”系統(tǒng),就能進行器官捐獻志愿登記了。
這個合作開展至今,通過“i志愿”登記的器官捐獻志愿者人數(shù),一直名列全國第五,目前已經(jīng)攀升至第二位。
一直以來,摘取20世紀醫(yī)學皇冠上的明珠,精進器官移植的技術,都是我的畢生追求。
但即便如此,在我看來,器官移植也只是一項技術,而器官捐獻,卻是一種人文精神,是一種文明。
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獻從來都不是等量的兩件事,器官捐獻,也絕不僅僅是為了器官移植。
器官捐獻,是人類對于人類的關愛,是生命對于生命的珍惜。它是超脫于一切功利主義訴求的更高層次的文明,能夠身處于這樣的文明之中,我倍感榮幸。
器官捐獻對我們每個人而言,都是有意義的。這不僅僅是因為,我們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受益于它,更是因為,我們的生命和精神,也會在捐獻中形成某種升華和延續(xù)。
無論你是誰,無論你是什么職業(yè),無論你身在何方,我十分期待,你也能夠加入到這樣的文明中來。